06 一篇奏章为什么会引发政坛恶斗?
转述师:金北平

你好,欢迎回到《熊逸说苏轼》。上一讲我们说到苏轼年轻时候的一篇文章,其实是很鲜明地主张改革的。但为什么他最后竟然走到改革家王安石的对立面呢?

这一讲,我们就来说说苏王这场政治恶斗的序幕。

王安石和苏氏父子的积怨

进京之后,苏轼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局面。宋英宗英年早逝,继位的宋神宗起用王安石主持变法,朝野上下乱成一锅粥。支持新法还是反对新法,问题一出,没人躲得开,不站队也是站队。

事实上,苏轼很难加入王安石的阵营。

我们先来看这样一条时间线。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和弟弟苏辙同科考中进士,两兄弟和父亲苏洵一起名噪京城。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授职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到基层锻炼,苏辙授职商州军事推官,但王安石拒绝签署苏辙的任命书,苏辙索性辞官回家。

嘉祐八年(1063年),宋仁宗驾崩,宋英宗继位。王安石的母亲去世,苏洵当时就在京城,但他不但没去吊唁,还写了一篇《辨奸论》,含沙射影地讽刺王安石。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苏轼三十而立,从凤翔回京,在史馆任职。

下一年,苏洵病逝,苏轼、苏辙兄弟护送父亲的灵柩返回老家眉山。

下一年,宋英宗驾崩,宋神宗继位。

两年之后,也就是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主持变法,史称“熙宁变法”。34岁的苏轼正好服丧期满,回京任职。

就是在这一年里,苏轼明刀明枪地反对新法,和王安石针锋相对。

从这条时间线上我们可以看出来,王安石和苏氏父子积怨已久,苏轼重回朝廷,就算想加入改革阵营,也没那么容易。

宋代党争波澜壮阔

新法到底是好是坏,很快就从单纯的技术问题升级为尖锐的路线问题。

王安石路线被反对派看作汉武帝和桑弘羊路线,是历史上已经定性了的,那么问题是: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前车之鉴,非要重蹈覆辙呢?

在我们今天的观念里,汉武帝是一个很正面的形象,但这个正面形象是随着民族国家的兴起才扭转过来的。

生活在汉武帝时代的普通百姓,遭的罪未必就比战乱时代的百姓更轻。在王安石的反对派看来,宋神宗要做汉武帝,王安石要做桑弘羊,显然国富民穷、天下大乱的历史注定重演。

桑弘羊是汉武帝倚仗的财政改革专家。《史记·平准书》记载武帝时代的经济改革,结尾的一段话非常著名,大意是说:有一年干旱,武帝安排有关部门求雨,很有道家观念的卜式说:“皇帝应该靠税收过日子,可现在桑弘羊让政府人员到市场上做买卖赚钱,这像什么话?照我看,把桑弘羊煮了,老天爷就会下雨。”

卜式的最后一句话,原文是“烹弘羊,天乃雨。”如果评选古代经济思想史上影响力最大的名言,这六个字名列前茅。

司马迁用这六个字给《平准书》的正文收尾,不必评论就已经表达出自己的态度。王安石的反对派在攻击或讽刺王安石的时候,经常会拿桑弘羊出来说事,苏轼也不例外。所以,当你在苏轼的诗文里看到桑弘羊的名字,就该往王安石的方向去想。

苏轼的不幸与幸运

于是我们会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王安石变法引发了那么激烈的党争,而当年的桑弘羊变法就顺利得多呢?答案是,宋朝的政治体制可以称为开明专制,虽然体制上加强了中央集权,但政治精神是开明的,温和的。

开明和温和就导致效率低下,不能像汉武帝那样杀伐果决。古人通常认为,宋神宗对王安石的支持开创了有史以来的新高度,这话虽然没错,但宋神宗没法违拗宋代开国以来的政治传统,简单讲,就是宋神宗不方便杀人。

宋朝有祖宗家法,士大夫不能杀,提意见的人也不能杀。

放在平时可以你好我好,各抒己见,遇到全盘改革这种大事,就会发现任何新政策都很难推进下去。

对付反对派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们赶走:如果是老臣,就让他们退休,如果是年轻人,就让他们离开中央政府去做地方官。

这样做有一个隐患,那就是老臣虽然离休了,但影响力还在,年轻干部虽然离开朝廷了,但在地方上推行中央新法的时候难免阳奉阴违,故意拆台。这当然会让王安石一派的人大为光火,这就导致党争越来越突破底线。

但无论如何,“不杀人”的底线始终没能被突破,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之所以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新旧党争能够一直斗到南宋,就是因为失败的一方总能活着等到卷土重来的机会。

对于苏轼来说,不幸的是卷入了党争的漩涡,不幸中的万幸是卷入了宋代党争的漩涡。他所遭受的苦难,无论往前对比汉唐,还是往后对比明清,也就不算什么了。

一篇重要的奏章

在反对新法的第一波浪潮里,反对派的矛头集中指向了财经政策,而王安石的科举改革方案却获得了高度一致的赞成。

这个方案貌似合情合理,而且操作难度不大,主要内容就是取消诗赋考试,只考经义和策论。

表层原因很好理解:写诗的才能不同于从政的才能,李白和杜甫都不是做官的料,所以考试的内容不如更加务实一点。

深层原因是:王安石面对的改革阻力实在太大,所以他才认为有必要亲自编写儒家经典的注释版,天下人只要想考试做官,就必须认真学习王安石思想。

表层原因首先浮现,连反对派的精神领袖司马光都表示赞同,偏偏苏轼提出了反对意见。他的意见,就集中体现在这篇《议学校贡举状》里。

不过,这篇奏章很容易被当成捍卫文学的响亮宣言,其实苏轼的本意和文学没有半点关系。他所表达的那些深刻见解,即便拿到今天来看,都能给我们很好的启发。

开篇先谈大的纲领:任何政策,要想行之有效,就必须因势利导,不能逆势而为。

接下来,苏轼回顾不久之前的失败案例:范仲淹在宋仁宗庆历年间的改革里,就有过兴办学校,以期逐渐取代科举的方案,而在实行下去之后,劳民伤财不说,效果还很糟糕,最后人亡政息。

可见,要想真正移风易俗,只有用儒家的老办法,也就是孟子所谓的“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皇帝做表率,上行下效,自自然然就做到了。

如果要用考试的办法,只会诱发虚伪的风气。比如,用孝道考试,狠人会割下自己的肉奉养父母,怕疼的人会扔下孩子不管,在父母的坟前结庐而居,这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如果非要追求实用,那么没错,就文字的角度讲,策论比诗歌有用,但是,就执政的角度讲,策论和诗歌同样没用。

我们宋朝从开国以来,为什么明知没用还要这么做呢?很简单,选拔人才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诗赋考试已经实行这么多年了,大家都习惯了,完全没必要去改。

苏轼接下来列举本朝的例子:如果策论的高下就能决定一个人执政能力的高下,那么杨亿一定落选,因为他的强项是美文,但谁不知道杨亿是个忠诚耿介的好官呢?

如果用经义来选拔人才,石介和孙复显然无人能及,但这二位都是迂腐透顶的人,没有半点做官的能力。我们再看看唐朝,那么多名臣都是从诗赋考出来的。

这里提到的杨亿,是北宋文学界西崑体的领袖,石介和孙复,是学术史上所谓“北宋三先生”之二。

苏轼接下来讲,现在有人专门编纂经史和时事,名叫“策括”,卖给读书人备考策论用。有了这种应试秘笈,考策论的难度大大降低。更要紧的是,策论考试缺乏客观标准,不像诗歌,声律错了就是错了,对仗不工整就是不工整,谁都不会有二话。

再者,无论考什么内容,其实都是书本知识,做官施政根本用不上。但只要把人放到岗位上,能干还是不能干自然就会显现。

在苏轼看来,考试能力和行政能力是两回事,所以考试到底考什么科目并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当然也就没必要更改,否则只会平白兴起很多波折。

真正选拔行政人才的事情,只能靠皇帝本人和少数几名核心大臣。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偏好就会关乎天下兴亡。万一皇帝偏好佛家或道家,那就天下大乱了,只有正统的儒家学术才是最好的。

如果我们拿苏轼这篇奏章去问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他很可能表示欣赏,因为他很清楚,设置科举的首要目的是安定人心,给天下人一个向上的通道,让那些有上进心的人可以把精力销磨在这里,免得生事,次要目的才是选拔人才。

通道需要一个门槛,而这个门槛无论怎么设置,目的就是暂时阻拦一些人。至于拦住的是哪些人,放进来的又是哪些人,其实并不很重要。当跨进来的人获得了行政岗位之后,才是真正选拔人才的时候。

我们对苏轼这份奏章还要特别留意两点:

一是他对皇帝的思想偏好的担心其实暗含着委婉的劝告,认为借科举来推行王安石思想绝对不是好事。

二是他虽然主张正统儒学,但什么才是正统,这与其说是学术问题,不如说是政治问题,哪一派打赢了哪一派就是正统。

恰恰在王安石看来,苏轼就属于才华虽高,但“所学不正”的典型,一旦被重用,注定作恶多端,所以王安石劝宋神宗一定要远离苏轼。

围绕新法的第一场恶斗就这样开始了。

下一讲我们聊聊,苏轼从年轻时期大力主张改革,最终走向了自己思想的对立面,加入到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阵营里,他会怎么处理自己内在思想上的自相矛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