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扬州市长苏轼的帐要怎么算?
转述师:金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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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祐四年春天,54岁的苏轼去杭州任职算起,苏轼人生最后的12年,基本上远离了北宋的政治中心,除了偶尔被调回京城,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地方官,而且,随着党争形势的恶化,苏轼越贬越远,最远贬到了海南。

但是,苏轼的难能可贵在于,他既能写奔放超脱的诗词,也能脚踏实地做实事。他的地方官,做得相当不错。这一讲,我们就来说说扬州市长任上的苏轼。

地方官的智慧

其实,比起做中央官来,做地方官是一件相当烦人的事,必须直接面对很多繁琐细碎的具体事务。似乎越是伟大的诗人,就越是缺乏处理实际政务的才干。

我们很难想像李白、杜甫能管理几千几万的劳工治水,或是做好人口统计,催收税款。这些俗务似乎只能消磨诗人的意志,和浪漫主义情怀水火不容。

但苏轼跟那些普通诗人很不一样。

苏轼在很多地方做过市长,行政风格和他的学术风格一样:近人情。所以,像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嫉恶如仇、明察秋毫这些通常被用来形容清官的词,通通和苏轼无关。

如果要在北宋找一位名臣,完全当得起上述褒义词,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是包青天。在中国的市井文化里,包拯可以说是太平时代里排名第一的文官典范。老百姓总会期待着,如果每一位官员都能像包拯那样,该有多好啊!

但一些有见识的儒家学者,偏偏有着另外的看法。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船山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学者。

首先我们应当知道,王夫之的学术水平和思想高度都是当时第一流的,他的道德操守也是毋庸置疑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包拯和海瑞相提并论,说他们只会被愚昧的百姓追捧,其实于国于民都为害不浅。

王夫之对《易经》做过注释,他的《周易内传》就拿包拯举过例子。《易经》大过卦的九三爻是阳爻处在阳位,不是好事。

王夫之说:这表示领导急躁进取,却不体恤下面的人——包拯被重用的时候,有识之士之所以担心他会危害国家,是因为包拯就属于这种急躁进取的人,根本不管手下的人能不能跟得上他。

为什么不近人情还能得到历朝历代无数百姓的仰慕呢?

因为老百姓是拿神的标准来想像包拯的。神不是人,当然不近人情。神无所不知,能力非凡,能对任何不当行为施加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能确保每个人都得到恰如其分的奖赏或惩罚。

但是,真实的包拯,毕竟只是人,不是神。人要想做到外科手术式的的行政效果,既不可能,也会带来很严重的连带伤害。

苏轼做官的风格刚好跟包拯轼相反。苏轼近人情,包拯不近人情。苏轼会怎么做呢?以包青天的标准来看,他实在很让人气愤。

整顿漕运

元祐七年(1092年),57岁的苏轼到扬州上任,致力于解决各种疑难杂症,其中最难办的一件事,就是整顿漕运。扬州是漕运重镇,漕运是宋朝的经济命脉,但漕运制度这时候已经败坏得不成样子了。

简单讲,漕运的首要功能就是把南方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到京城。

北宋定都汴京,今天的开封。开封周边一马平川,缺少山河险阻,并不是个适合定都的地方,所以为了拱卫京城,就必须屯驻重兵。

这种安排,叫作“以兵为险”,用驻军代替山河险阻。京城本来人口就多,再加上周边驻军,每天要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惊人的数量。本地的产量远远供不应求,所以必须南粮北调。

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各种统筹协调、分工合作。这也就意味着,漕运的良性运转其实很难维持。

苏轼比照30年间的漕运数据,发现现在不但每年运粮总量大不如前,损耗还增加了好几倍。问题出在哪儿呢?不怪天灾,全怪人祸。

苏轼把自己的改革意见写成奏折,题目叫《论纲梢欠折利害状》。“纲梢”就是运送粮食的船夫,“欠折”就是损耗。

奏章的开篇,苏轼首先援引古人的先例来谈自己的改革精神,说唐代宗时期,理财专家刘晏负责漕运事务,开始在扬州造船,每只船可以载粮一千石,每十艘船作为一个单位,叫作一纲,派军将押运。

刘晏每造一只船要花掉1000贯钱,其实造船的实际成本还不到500贯。有人批评刘晏乱花冤枉钱,刘晏的回答是:“治理大国不能用小道,凡是开创性的做法都要有长远考虑才行。既然搞了造船厂,管理人员有很多,财物就必须打足余量,要足够养活这么多人。工作人员的收益好,官府要做的事情才能做得好。”

刘晏的指导方针,原话是“大国不可以小道理”,“理”是“治理”的意思,这也是苏轼的指导方针。

今天我们很容易理解,量变到一定程度之后会产生质变,适用于小型组织的管理方法并不适合大型组织。

具体来说,持家的正确方法并不是治国的正确方法。我们不该小看这句话,因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就没能想到这一层,把持家和治国等量齐观,结果直到今天,斯密式的自由市场和守夜人政府在世界上越来越没有生存空间。

苏轼继续讲:刘晏就这样修了10所造船厂,每个造船厂设置一名负责人。没几年的工夫,这10位领导就都很富裕了。50多年间,造船厂没有破败,运粮工作也都完成得很好。

后来来了一位吴尧卿大人,严格执行成本核算,实花多少钱就批给多少钱。结果呢,10位造船厂的领导很快就变穷了,造船厂也破败了,运粮自然也跟不上了,不久之后就爆发了黄巢之乱。

表面看的话,很容易理解,10位造船厂领导都是贪官,刘晏是他们的保护伞,放任他们把国家财富中饱私囊。吴尧卿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是打击贪污腐败的英雄。

但如果只以成败论英雄的话,苏轼算了这样一笔账:刘晏造一只船花费1000贯,其中只有500贯真正花在造船上,另外500贯是默许给管理层的不当得利。

刘晏一年运粮40万石,用船400只。一只船用5年报废,那么每年需要造80只船。每造一只船需要浪费500贯的话,每年共计浪费4万贯。

于是我们可以知道,吴尧卿打击贪污腐败,严格审计造船开销,每年只不过能为国家节约4万贯,这点钱和船厂破败、漕运不畅的损失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苏轼的结论,原话既掷地有声,又浅显直白,:“臣以此知天下之大计,未尝不成于大度之士,而败于寒陋之小人也。国家财用大事,安危所出,愿常不与寒陋小人谋之,则可以经久不败矣。

北宋的漕运,在苏轼看来也存在同类的问题。首先,负责漕运的人,包括船工和押运人员,收入并不算高,还要自掏腰包赔偿损耗,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创收的办法:既然要跟船走一趟,不如带一点私货沿途贩卖,就算自己不带货的话,也可以搭载商人,顺道帮商人运货。

从道理上讲,这属于公器私用,也可以说是走私,当然不对。但在宋神宗熙宁时代以前,朝廷一度很想得开,认可了这样的做法。

等到宋神宗元丰年间,朝廷的改革事业发展到了漕运领域,为了多创收,派出税务稽查干部严查私货,查到了就会要求当事人补缴税款。

这项政策,在苏轼到扬州做市长的时候还在执行着。苏轼又算了一笔账:

最近3年来,扬州平均每年从漕运查收的税款仅仅1600贯,江南漕运总共查收的税款也只有10000贯,却搞得船工等人入不敷出,妻离子散,漕运自然也就搞不好了,每年的直接损耗就有30万石。这还不算那些税务稽查干部以权谋私,巧取豪夺带来的损失。

更可恨的是,北宋漕运是以30只船组成一个船队,遇到查税的时候,查1只船,另外29只船也只能靠岸干等着,逐个查验之后才被放行,平白耽搁了很多时间。

朝廷应该怎么做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首先就该免税,撤销税务稽查官,然后再处置各项细节问题。

我们读历史,似乎只要一提清官,标准模式就是为民请命,请朝廷免税或者减税。奏折也会先拿一顶大帽子开头:“圣朝以孝道治天下”,皇帝应该爱民如子,诸如此类。

苏轼不搞这一套,他很清楚免税就等于在朝廷身上剜肉,所以,他的免税提案是算账算出来的,让朝廷看到免税反而会使收益大增,损失锐减,顺带着也能老百姓减轻负担,维系国家稳定。这样的免税提案,哪可能不被通过呢?

这就是从“近人情”得来的方法论。苏轼既不会把皇帝当成圣人,更不会把政府当成正义的化身,并且,他也从来不把草根阶层想像成善男信女。

在他眼里,大家都是人,都有人的通病,这就是客观现实,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那么,要想解决实际问题,就应该从现状着眼,把账算清楚胜过把大道理讲无数遍。苏轼的这一面,很遗憾,是很少被人注意到的。

元祐八年高太后去世,苏轼突然失去了保护伞,再次被迫离开京城。

下一讲,我们说说定州时期的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