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欢迎回到《熊逸说苏轼》。
从这一讲开始,我们进入课程的第二个单元,我会用七讲的篇幅,跟你聊聊苏王之争。
苏是苏轼,王是王安石,北宋另一位文学大家,同时也是北宋变法改革的主导者。
这一讲,我会先跟你聊聊苏轼二十几岁的一篇文章,从这篇文章里你会发现,在北宋党争中针锋相对的苏轼,在青年时代竟然跟王安石心心相印。
前面我们说过,苏轼终于从凤翔回到了京城。这时候宋仁宗已经去世,宋英宗继位,改元治平。
苏轼又通过了一次内部考试,授职直史馆。这个岗位是个美差,今后很容易被破格提拔。但不幸的是,苏轼的家里接连发生变故,先是妻子王弗病故,很快父亲苏洵也去世了。
苏轼和苏辙护送父亲的灵柩还乡,开始了三年守丧的岁月。等到丧期结束,苏轼在家乡续弦,娶了前妻的堂妹王闰之。
古人续弦常常会在妻子家族里选择,因为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联合。
续弦之后,苏轼和苏辙一同回京报到。这一年苏轼33岁,这次进京,是他和家乡的永别。
少年成名、顺风顺水的苏轼,给父亲母亲服了六年丧,再回到朝廷,不但欣赏他的天子换了,还赶上了王安石主持变法。
于是苏轼面临新的人生抉择。
《思治论》
从思想上来说,苏轼其实是很有机会加入改革派阵营的。我这么说,是有苏轼二十几岁的一篇长文《思治论》做支撑的。
王安石的变法主张并不是在宋神宗继位之后才有的。早在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他就给皇帝上过万言书,系统性地勾勒出变法蓝图。
而苏轼在陕西凤翔做官的时候,在嘉祐八年(1063年)写过一篇长文《思治论》,如果隐去作者的名字,你简直会以为这是王安石写的。
当我们发现作者竟然是苏轼,就会由衷地感叹:他和王安石真是心心相印啊。
要想最快速地理解北宋社会的核心难题,读这篇《思治论》就可以了。
文章开篇,列举出三大社会问题:(1)宫殿、道观的建设和祭祀活动过于铺张浪费,(2)钱币、茶叶、食盐管理失控,(3)国防问题严峻。
然后指出,这三大问题已经发酵五六十年了,愈演愈烈,导致的结果就是财政永远吃紧。政府虽然用过很多办法,想要富国强兵,知人善任,但国始终不富,兵始终不强,官员也始终不够称职。
为什么会这样呢?
苏轼认为,首先要怪计划不周。正因为缺乏周详的改革规划,所以每次改革不但都是小打小闹,而且改革的意志也不够坚定,遇到一点阻力就罢手了。
结果呢,有些良药味道苦,因为怕苦就停了药,还有些为了拿到眼前的蝇头小利,不惜遗祸万年。
再有,用人不能一用到底,这就导致责任归属不明;一项政策还没看到效果,新政策又来把它替换掉了。
苏轼还讲,改革的阻力从来都是巨大的。就算是一件小事,通常来说,想把它做成的人不多,想把它搞垮的人不少。
商鞅变法就是典范,想变法的不过是秦孝公和商鞅寥寥几个人,阻挠变法的是整个秦国,但商鞅不但成功了,成功得还很轻松。
我们宋朝的局面比商鞅时代的秦国好得多,富国强兵的愿望也有民意支持,但搞了五六十年越搞越糟,这就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苏轼继续分析:如果我们发动改革,反对的声音太多,我们是应该从众呢,还是应该力排众议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反对的声音很可能只代表皇帝身边一小部分人的意见,并不代表广泛的民意。用今天统计学的话说,就是在调查取样的时候,样本的同质化程度太高。
苏轼说,眼前就有很好的例子:以前的改革内容里,最受诟病的一项就是减少官宦子弟的特权,大家都说这种改革太招人恨,肯定行不通,但到现在已经实行了五六年,效果很好,怨言很少。
文章最后总结:所以,只要“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也就是以大无畏的决心,大刀阔斧地深化改革,那么不要说内政可以改观,就算把辽国灭掉都不在话下。
显然,苏轼想做的,是一场全面、深入,并且一往无前的变法。
我们回顾一下文章题目:《思治论》,“治”的意思是社会安定,反义词是“乱”,但“治”也可以用作动词,意思是“管理”。
在儒家的思路里,社会安定一定是管理得当的结果,道家相反,认为社会安定是没人管的结果。
如果用西方概念来看:在政治学上,前者是大陆理性主义,后者是英国经验主义;在经济学上,前者是凯恩斯主义和重商主义,后者是亚当·斯密和哈耶克。
《思治论》的观念,完全站在老子、庄子和亚当·斯密的对立面上,认为国家的发展是可以被计划出来的,只要计划足够周详,执行足够有力,那么千百年后的发展局面完全可以预知。
但是,无论苏轼的见解是否高明,重要的是,看上去他完全可以和王安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成为变法阵营里的一员大将。
事实上,宋神宗全力支持的王安石变法,简直就是这篇《思治论》的完美实现。
王安石为什么不喜欢苏轼
但问题的症结在于,当朝红人王安石不喜欢苏轼。为了帮你弄清楚苏轼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挑战,我先来交待一下背景。
生活里有很多格言,乍听起来很在理,其实很荒唐,比如“一个巴掌拍不响”。北宋绵延多年的党争就是被一个巴掌拍响的。这个巴掌,就是著名的王安石变法。
宋代的富裕程度前所未有,富裕的原因就是农业技术的提高和商品经济的兴起。在政府收入里,商业税竟然能和农业税平分秋色。
这件事的意义是:宋代的社会经济格局前所未有,但是,除了像王安石这样的极少数人,大家的思维还停留在农耕时代。只有社会的危机才是人所共见的:政府的财政收入虽然很高,但开销更大。
今天我们谈到政府开支,首先想到的都是基础建设,比如修桥铺路,建大坝,做高铁,另外就是国防。北宋的基础建设和今天很不一样,一项很主要的内容竟然是营建道观。
在人类所有的经济行为里,宗教行为是最烧钱的。哪怕再珍稀的奢侈品,号称无价之宝,价格总也有个上限,但烧一炷香到底该花多少钱,这是没有上限的。
自从宋真宗弘扬道教以来,道观的营建费用和祭祀费用都是天文数字,而这种开支,花多少钱都不算够,有多少钱都能花掉。
北宋的行政开支和国防开支也很惊人。行政开支大,是因为科举的录取率高,官僚机构越来越庞大,待遇还特别优厚。
国防开支大,是因为中央要供养一支庞大的禁军,还要应付辽国和西夏对边疆的威胁。
种种开销叠加起来,结果就是:钱不够用。
这个问题是当时的知识分子都能看到的,也是他们都想找出办法去解决的。但是,到底怎么解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见。
大体来讲,要想把钱不够用变成够用,无非开源和节流两条路。
激进派主张开源,以王安石为代表;保守派主张节流,以司马光为代表。
节流的途径也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是精兵简政,原有的政治格局不会受到多大的触动,但开源就不同了,必须实行一整套的改革方案,从制度上做改变,也就是变法改制。
宋神宗是个胸怀大志的年轻皇帝,全力支持王安石变法,从此开启了北宋著名的新旧党争。支持新法的属于新党,反对新法的属于旧党,两党斗得你死我活,一直斗到北宋灭亡,余波还要震荡到南宋。
王安石变法的开局很像商鞅变法的重演:秦孝公任用商鞅,对百官的反对和百姓的怨气一概不理,不惜得罪所有人,不惜压制所有的反对意见,以孤胆英雄的精神打造一个富强的秦国。
孤胆英雄当然并不真的享受孤独,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伙伴,于是,名利场上最敏感的站队问题也就凸现出来了:到底是站在新法一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换取火箭般的升迁,还是继续站在多数人的一边,宁愿被职场新贵排挤到权力的边缘?
站在宋神宗的立场来看,这是一个很棘手的管理问题。
最优解是让王安石说服反对派,但可想而知,说服变成了吵架。
次优解是让权力中心至少维持行政上的团结,搁置争议——无论是谁,就算心里有再大的不满,也要服从决议,坚定执行既定国策。
今天的管理学很容易支持这样的方案,而在儒家风格里,讲究的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自己想行的“道”行不通,正确的做法不是妥协,而是辞职。
这是儒家意识形态的一大特点,妥协性特别差。也正因为妥协性差,所以技术层面的争议往往会升级为道德层面的争议,对与错变成正与邪,一旦斗争起来就特别敢下死手。
明明年轻的时候支持变革的苏轼,为什么后来却选择了保守的,反对变法的立场,成为旧党阵营里仅次于司马光的一面旗帜了呢?
下一讲,我们就讲讲拉开苏王恶斗序幕的一篇奏章。
在历史上,你还知道哪些类似的例子,明明观点一致的人,最终走向了对立。
欢迎在留言区跟大家分享。

X
09 为什么说苏轼更有远见?
熊逸
2020-03-14你好,欢迎来到《熊逸说苏轼》。
历史学界命名过一个“黄宗羲定律”,这项定律的大意是:封建朝廷总有加税的倾向,在常规税收之外不断巧立名目,征收各种税费。
当名目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就会开始并税改革,把所有税费和摊派打包成一个项目,并且承诺,该收的全在这里了,不会再额外征收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把这个打包的项目当成常规税收,凡有额外需要的话,还会再立新的名目。然后,税费名目越来越多,越来越乱,朝廷又开始并税改革。
长此以往,就形成了一种周期性的规律。拿来命名这个定律的黄宗羲,是明清交际时期的思想家。
其实,苏轼比黄宗羲更早地发现了这个定律。在经济和商业问题上,苏轼比他同时代的王安石目光更长远、更透彻。
上一讲我们说到苏轼攻击变法的万言书。那么他的对头王安石怎么说呢?
王安石认为政府应该与奸民争利,从而富国强兵,这种思想下,他反对兼并。
王安石反对兼并
提到“兼并”,我们通常的理解是土地兼并,大地主吞并小地主的土地,久而久之,富人拥有良田千顷,穷人没有立锥之地。
但这是农耕社会里的问题,北宋已经从传统的农耕社会变成半农耕半商品经济的社会了,王安石很可能是第一个超越了小农意识的人,所以在他那里,“兼并”的涵义要宽泛很多。
王安石有一首五言诗,题目就叫《兼并》,劈头就讲:
意思是,在从前良好的政治环境里,一切财富全由统治者安排,私自聚敛财富就叫兼并,依法当诛。但到了后来:
统治者失去了支配天下财富的权力,比如秦始皇,虽然统一天下,却不懂经济学,竟然高调表彰民营企业家。
世道就这么坏了,最后导致:
天下由利出一孔沦为了利出百孔,统治者支配不了多少财富,民间却各有各的生财之道。
这怎么行呢?要想富国强兵,必须利出一孔。怎样做才能利出一孔呢?只有两种途经:要么扩大税收范围,加强税收力度,要么变私营为官营。
重商主义
我们用现代观点来看,王安石的想法几乎就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重点抨击的重商主义。
所谓重商主义,并不是重视市场经济。恰恰相反,它要扼杀市场经济,强化政府对经济的支配能力。在王安石变法想要改变的事情里,扼杀市场经济就是很重要的一项。
要搞这么大规模的变法,必须先把两个先决条件论证清楚:一是正当性,二是可行性。
所谓正当性,必须证明变法既合乎圣贤教导,也合乎传统伦理。
所谓可行性,最好拿出成功的先例。
所以,王安石的论证和苏轼的反驳,火力主要就集中在这两点上。
正当性的问题不容易辩论清楚,因为儒家经典内容太丰富,一个人只要头脑活络,读书用心,那么他对正反双方的观点都不难组织论据。
可行性的问题相对来说容易判断,因为成功的先例确实存在,那就是汉武帝时代的桑弘羊变法。
汉武帝也像北宋政府一样,遇到过严重的财政困难。汉武帝启用了商人家庭出身的桑弘羊,搞了一系列的改革,完美消除了财政赤字。
在桑弘羊的新政里,最著名的就是盐铁专卖。我们知道,食盐和铁器都属于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需求弹性,无论价格高低,需求量都是基本固定的。谁也不会因为食盐降价了每天就多吃两勺,也不会因为涨价就不吃,铁器对于农民也是一样的。
所以谁要能垄断盐铁经营的话,不但能赚大钱,还很容易调控产量和库存。桑弘羊所做的,就是政府垄断,而且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式的垄断。
只有在偏远乡镇,政府懒得设置销售点的地方,才会发给小商人特许经营权,当然,小商人为了得到这项特许经营权,必须缴纳重税。对商人征收的重税既能够增加政府收入,又能够让政府得到重农抑商、缩小贫富差距的好名声。
垄断性的官营会造成哪些后果,我们都不难想见,诸如价格高,品质差,强买强卖,对消费者的需求漠不关心。但这一切的不便,都是由千千万万名消费者承受的,国库无论如何都丰盈起来了。
在王安石看来,如果任由商人囤积居奇的话,千千万万名消费者所承受的这些不便难道就会凭空消失了不成?商人才是最奸的,永远都在追求利润最大化,不像政府,为了政治稳定的缘故,还会平抑物价,不会眼睁睁看着老百姓缺盐少铁。
以我们今天的知识,很容易看出王安石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那就是给政府赋予了天然的道德感。
苏轼在这方面就务实很多,表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真知灼见。苏轼说,桑弘羊的政策不但不是成功先例,反而是前车之鉴,因为它的后果是私营经济严重萎缩,盗贼横行,天下几乎大乱,所以到了汉武帝的接班人那里,才顺应民意,逐步废除了桑弘羊的政策,这才天下归心,社会稳定。
更重要的是,苏轼能够以一名儒家知识分子的身份,看出来经商的不易和商业利润的正当性。
苏轼在万言书里的原话有:“商贾之事,曲折难行。”正因为要赚点钱很曲折,很艰难,需要“多方相济,委曲相通”,才能赚到翻倍的利润。
一旦改为官营,首先需要设置庞大的官营机构,成本绝对高于私营,经办的官员又不可能像私营商贾一样用心,在各种环节里也免不了营私舞弊,所以同一件商品,官营的售价注定比民营的贵。
如果对于官营机构只看利润,不看隐性成本,那就好比有一个为主人家放牧牛羊的仆人,偷偷用一头牛换来五只羊,他不告诉主人那一头牛去了哪儿,却拿那五只羊找主人邀功。王安石变法取得的那些成绩,和这五只羊如出一辙。
我们必须想到,在古代重农轻商的传统里,王安石的看法更加符合直觉和常识:商人并不创造财富,没道理凭着囤积居奇和巧取豪夺就比农民和手工业者赚到更多的钱,所以剥夺商人的利益实在合情合理。
苏轼却能够正视商业利润的正当性,理解商人赚钱的不易,这在当时是何等的难能可贵。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苏轼既不低估商人的道德感,也不高估政府的道德感。
沿着苏轼的逻辑不难推导出来:如果垄断经营是坏的,如果朝廷的道德感并不天然地高于私人的道德感,那么凭什么朝廷垄断经营就一定比私人垄断经营来得更好?
黄宗羲定律
我觉得,在正当性的问题上,苏轼的观点更加高明。我在前边讲过,如果仅仅引经据典来论证正当性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是,王安石和苏轼各有各的论据,旗鼓相当。但苏轼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让王安石绝对无力反驳的论据:黄宗羲定律。
苏轼指出:王安石的变法内容完全符合黄宗羲定律。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的人,他的观点被概括成定律更是最近几年的事,苏轼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是,苏轼早在黄宗羲之前就发现了黄宗羲定律。
苏轼认为,一项制度的确立会产生长远的影响,所以制度的设计者既不能短视,也不能一厢情愿地把制度的执行人都想像成既善良又能干的人。
这一点倒是可以呼应上他在《思治论》里边的命题:描绘社会蓝图的时候必须极尽周详,只要够周详,就能准确预见到千百年之后的发展状况。显然,王安石的这些蓝图,在苏轼看来太不周详了。
我们知道,性善论是儒家理论大厦的一块基石,基于性善论构想出来的社会,是那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丽的人间”。
苏轼的哲学思想恰恰背离了性善论,所以才能形成这样的见解。顺着他的见解推演下来,好的制度设计应该就像我们熟悉的分蛋糕的设计:切蛋糕的人拿所有人挑剩下的一份。
这样的话,就根本不必讲什么大公无私的精神,舍己为人的奉献,因为无论执行者是好是坏,都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
对性善论的背离,就是苏轼考虑问题的“哲学高度”。因为他的哲学高度比同时代的儒家知识分子更高,所以看问题才能更长远,更透彻。
今天虽然从学术角度讲,哲学已经不再有什么高度了,但具体到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判断力,哲学高度依然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人生高度。
所谓无用之学,无论对于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往往会在不被察觉的时候,在深层次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一个人的哲学高度,对于今天的工作和生活,有没有什么影响?欢迎结合自己的经验谈谈你的看法。
在北宋熙宁变法带来的旷日持久的党派斗争中,苏轼和王安石,这两位才学、见识、智慧同属当时第一流的杰出人物针锋相对,他们俩到底有没有忠奸对错之分呢?下一讲,我们就来说说这个问题。
X
12 一封感谢信如何引发了乌台诗案?
熊逸
2020-03-14你好,欢迎回到《熊逸说苏轼》。
接下来,我会用三讲的篇幅,跟你讲一讲乌台诗案里的苏轼。
乌台指的是御史台,是古代的司法监察机关,这个机关早在汉代就有,《汉书》有记载说,御史台里种着柏树,树上栖息着几千只乌鸦,所以御史台也被称为乌台。
苏轼的案子送交御史台根勘所审理,所以叫作乌台诗案。
一封感谢信
别看乌台诗案里有个“诗”字,但真正引起事件发酵的,却是苏轼写给宋神宗的一封感谢信。
熙宁六年(1073年),苏轼离开京城,到杭州担任通判,大约相当于副市长。此后八年间,历任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大约相当于正市长。这样的仕途轨迹,说明苏轼的政治前途一片黑暗。
宋代的传统是重内轻外,京城是内,地方是外。
这种结构在熙宁年间,造成了一种很奇怪的貌似两党制的局面:执政的一伙人以王安石为首,聚集在皇帝身边发号施令,推行新法;
他们看不顺眼的人都被打发到全国各地担任地方官,只能做些事务性的工作,无缘参与国家大计。
在野的人无论熬多少年也进不了京,很难升迁,甚至在三年任满回京述职的时候都能被圣旨拦在城门之外。
执政的人其实也不舒服,因为他们的政策要想推行下去,必须得到地方官的全力配合,但地方官里满是被自己赶出去的反对派,谁会真心配合呢?
在新法实行的这些年里,地方官既有拒不配合的,也有阳奉阴违的,更没少冷嘲热讽,找一切机会让执政党不痛快,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失败倒台。
就算新法真的利国利民,也架不住做事的人少,拆台的人多,何况新法本来就很成问题呢?
美国籍的犹太学者魏特夫发表在1957年的《东方专制主义》,论述中国作为一个“治水社会”必然发展出万世不变的专制主义。
虽然魏特夫的论证站不住脚,但他的观点会给我们带来另外的启发,那就是要办一桩必须动员社会全员的大事,组织结构注定趋向专制。
所以,随着王安石变法的深化,专制的味道越来越浓。
好容易王安石扛不住压力,下了台,但新党人士仍然把持着政治中枢,他们的很多做法比王安石时代更没底线。在他们看来,给反对派的自由实在太多了。
元丰二年(1079年),43岁的苏轼到湖州上任,给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凡是新官上任,都要写这种感谢信,但苏轼这份感谢信,招来了一场牵连广泛、影响深远的文字狱,史称乌台诗案。
写这种感谢信其实很难出错,因为都有固定套路:说到自己要谦称不配,说到皇帝要感激涕零,最后再表态说自己一到任就会好好干,好好报答皇帝的厚爱。
苏轼也是按这个套路写的,文体还用到唐朝风格的骈文,今天如果混在《苏轼文集》里看,怎么看怎么都只是例行公事,但当时的新党人士敏锐地挑出了毛病,重点就在这两句话:
如果让我们设身处地,站在新党阵营,内心确实会被这两句话深深刺痛,因为“新进”和“生事”都是他们最不爱听的词。
所以苏轼这两句话,从字面上理解和在当时语境下理解,涵义完全不同。
字面意思是说:“皇帝知道我跟不上时代发展,僵化的老脑筋配合不来政坛新锐的快节奏,但人老有人老的好处,就是不爱生事,皇帝一定是看中了这点,才让我去做地方官的。”
同样的意思在新党人士读起来,味道就变了,就变成了:“皇帝知道我耿介,从不随波逐流,没法昧着良心追随那些因为趋炎附势和政治投机而平步青云的政坛新贵,但皇帝也能看到我不会为了追求政绩就没事找事,折腾百姓,所以才让放心让我去做地方官。”
于是,犀利的讽刺招来了严厉的弹劾。苏轼倒也没做辩解,坦率承认讽刺属实。
乌台诗案与印刷业萌芽
这时候的苏轼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毕竟北宋政坛一贯开明、温和,讽刺朝政不算多大个事。
当然,如果新党只拿这一份《湖州谢上表》作为罪证,确实也奈何不了苏轼,更奈何不了和苏轼一直保持来往的旧党大佬们。
每个人都生活在关系网里,所以政治斗争总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一个节点总能牵出一张大网。
在新党眼里,苏轼应该就是旧党这张关系网里的一个最好下手的节点:他的交际面很广,人很闪光,还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学才华实在太高了,很能写,很爱写,写出来的东西白纸黑字,一旦抓到把柄,谁都没法否认。
更妙的是,苏轼这样的天下第一才子,科举高分纪录保持者,诗文流传度极高,藏都藏不住。这里有一个社会原因,这个原因就藏在我们最熟悉的宋体字里。
宋体字最突出的特点是横细竖粗,从这点就能看出,它是为木版印刷服务的:汉字横多竖少,如果横竖一样粗,就很容易把字印糊,而且,木版有天然纹理,刻版的时候,横笔和纹理平行,轻松易刻,竖笔和纹理垂直,刻刀必须截断纹理,不容易刻出很细的竖笔。
这样的字体,显然是为木版印刷服务的。之所以叫作宋体字,是因为明朝出版人从宋版书里学到这种字体,所以叫它宋体。明朝人把它加工完善,变成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宋体字是在宋朝的印刷业里萌芽的。宋朝的印刷业在技术上已经相当发达了,在管理上偏偏很不成熟,商人受到利益的驱使,总会想方设法弄到苏轼的作品刻板印刷,出书赚钱,这既不必经过苏轼本人授权,也不必经过朝廷审批。
正是因为北宋印刷业的发达和宽容的言论环境,导致讥讽时政的文字传播迅猛,给中央政府制造了很大的舆论压力。
苏轼接下来的被找到的罪状,就是杭州书商刊印的一部《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书名里边,“元丰”是宋神宗的第二个年号,这里表示出版时间,“续添”相当于今天的增订,“子瞻”是苏轼的字,称字表示尊敬,“钱塘”是杭州古称,“钱塘集”表示这本书里收录的主要是苏轼在杭州期间的作品。
诗歌、文章对于古人来说,不仅仅是单纯文学创作,更是最重要的社交媒介,苏轼的诗歌、文章当然也不例外,一旦从这些文字里边把社交对象的名单整理出来,就可以一网打尽了。
宋神宗看了这些罪状,决定对苏轼正式立案调查。
程序的第一步,是让御史台派一名官员到湖州缉拿苏轼到京,送交御史台根勘所审理,同时,宋神宗还派了一名宦官随行监督。这种审讯叫作诏狱,顾名思义,就是皇帝亲自下诏办理的案子。
提到诏狱,你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明朝。明朝是由帮派建国,帮派作风盛行,诏狱一兴就很容易腥风血雨,无所不用其极,但宋朝是由政变建国,作风远没有明朝那么狠辣,即便是诏狱,也要讲究程序和制度,毕竟宋代法治是中国法律建设的一座高峰。
宋代的御史台不同于明代的锦衣卫,它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机关,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纪委,但也承担一部分司法功能。
御史台或者说乌台的“台”并不是平台、楼台的意思,而是中央官署的一种。
苏轼的案子送交御史台根勘所审理,根勘所是御史台里专门审理诏狱的机构,“根勘”是一个法律术语,意思是彻底调查。
“乌台诗案”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误解,认为从批捕、审讯、关押、定罪直到量刑全是御史台一手操办的,这就太小看宋代的法律文明了。
御史台只负责到审讯为止,就连审讯也不是御史台独立完成的,皇帝还会从其他机构抽调人手,和御史台官员联合审讯,称为杂治。
案情审清之后,制勘官,也就是审案人,整理好犯人的口供,这叫供状,签署意见,向上申报。审讯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叫结勘。
皇帝会临时抽掉御史台以外的官员对犯人当面问话,这叫录问,犯人可以申辩,如果推翻供状,比如说自己是被屈打成招的,这叫翻异,那么皇帝还会另外派人重审。
犯人如果不再申辩,供状就会交给大理寺定罪量刑,这叫检法。
量刑结果叫作判词,交给刑部或审刑院复核,复核之后的判决意见报告给皇帝,由皇帝最终裁断。
所以我们会在乌台诗案里看到,虽然御史台的几位官员咬牙切齿想治苏轼的罪,想要牵连更多的旧党人士,但御史台并不能一手遮天,尤其是定罪量刑的事情并不归御史台管。
这就会带来一个问题:即便御史台从苏轼那里问出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苏轼确实在诗文里边诽谤朝廷,攻击新法——而对这个结果该怎么解释,却大有转圜余地:
往最严厉的方向解释,可以说苏轼侮辱皇帝,属于“十恶”重罪,当然十恶不赦,要判死刑。但如果往宽松的方向解释,苏轼无非是遵循了《诗经》开创的讽谏传统,完全没道理入罪。
到底把事情向哪个方向解释,接下来就要看大理寺、审刑院和宋神宗本人的态度了。
下一讲,我们我们继续说乌台诗案,对于苏轼的案子,朝廷是打算从从轻发落,还是从重严打呢?
X
18 豪放词的标杆是怎么产生的?
熊逸
2020-03-14你好,欢迎来到《熊逸说苏轼》。
这一讲我们谈谈“赤壁三咏”当中的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
你对这首词应该不陌生,但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一个很蹊跷的地方。
词牌叫《念奴娇》,顾名思义的话,应该是娇声嗲气的才对。但读第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就可以感觉出来,它的慷慨苍凉,跟词牌非常不搭。
的确,正是苏轼,把宋词从花前月下、浅斟低唱引向了苍茫寥廓、壮怀激烈。
《念奴娇》的来历
为什么慷慨苍凉的赤壁怀古,会顶着《念奴娇》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帽子呢?
考察词牌的来历,所谓念奴,是唐代开元、天宝年间一名最当红的女歌手。
元稹的《连昌宫词》描写过唐玄宗在寒食节里派高力士传唤念奴献艺,“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显然念奴的生活作风相当开放,是在偷情现场被高力士找到的。
找到之后还得三催四请,甚至专门为她破例,在寒食节这个禁火的日子里燃起火把为她开道。此时的念奴,“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精神还不曾恢复,眼角眉梢尽是娇柔,把乱掉的头发简单梳理一下,整装出发。
大约到了唐朝末年,《念奴娇》的词牌就已经成型了,词牌的名字显然取自念奴那个“春娇满眼睡红绡”的娇态。
那时候文人为《念奴娇》的词牌填词,词句大多是“相思能几何时,料归期不到,清和时候”这种调性,完全没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豪情。
显然,在苏轼手里,内容和词牌已经彻底脱节了。我在《宋词10讲》里重点谈过这个现象,它意味着词向着诗的方向发生了转型。
宋词里的豪放派正是这样来的,苏轼也正是豪放派的奠基人。苏轼从《江城子·密州出猎》开始,为填词指出了豪放一途,而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可以说为豪放词设立了一个新的标杆。
如果你已经学过了《熊逸宋词10讲》,应该想到“赤壁怀古”这个标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词的内容原本是高度同质化的,只有词牌,没有标题,随着内容的拓宽,词才开始像诗一样有了自己的题目。
从此以后,词牌仅仅意味着词的格式,至于在这个格式里边到底填充怎样的内容,作者完全可以自由发挥。
怀古的内容原本属于诗的领域,但苏轼就是这样无拘无束,把词当诗来写。
这首词特别能够见出苏轼在搞文学创作时候的无拘无束,哪怕只看遣词造句,也能发现重复的字接连出现,比如“大江东去”,“江山如画”,“ 一樽还酹江月”,一个“江”字竟然出现了三次,这本是写诗填词很忌讳的事情。
但也有容易被我们误会的重复,那就是“雄姿英发”和“发”和“早生华发”的“发”,它们原本是两个不同的字,只是在简体字里才变成了同样的写法。我们读古书,还是尽量不要读简体字的版本。
苏轼这首词的内容,乍看上去和《赤壁赋》很像。劈头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以江水的永恒不变反衬人间的瞬息万变,而在人间的瞬息万变里,英雄豪杰留下的名声却又能和江水一样永恒。在赤壁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英雄,最著名的自然非周瑜莫属。
当然,黄州赤壁并不是发生赤壁之战的那个赤壁,但既然地名相同,倒也不妨以假乱真:“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轼用“人道是”三个字,巧妙地免去了考据上的麻烦。眼前的风景,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最容易激发人的豪情,让人感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在“多少豪杰”当中最容易想到周瑜。“遥想公瑾当年”,这个“当年”不是“当初”,而是“正当年”的意思。周瑜不但少年得志,还娶到了著名的美女小乔。随即“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轻松打赢了赤壁之战,事业、家庭双丰收,人生再不会有比这更辉煌的成就了。
“樯橹灰飞烟灭”这一句,樯是桅杆,橹是船桨,樯橹代指战舰。“灰飞烟灭”在今天看来只是一个很平常的词,但宋朝人会觉得新奇,因为它并不是传统的儒家词汇,而是从佛教的《圆觉经》里边来的。苏轼读书多,新词总能信手拈来。
苏轼接连骗了我们两次
但是,也正因为我们知道苏轼读书多,所以稍不小心就会受他的骗。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两句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么,历史当真如此吗?
并没有。在这两句词里,苏轼接连骗了我们两次。
首先,赤壁之战发生的时候,周瑜和小乔已经成婚十年,是一对老夫老妻了;其次,所谓“羽扇纶巾”,是诸葛亮的扮相,并不是周瑜的扮相。周瑜作为全军统帅,踏踏实实地穿着军装指挥作战,并不装什么文人名士的派头。
苏轼又一次信马由缰,写自己心中的周瑜,“想当然耳”。这样一位周瑜,年纪轻轻,新婚燕尔,志得意满,哪怕是指挥一场足以决定国运的战役,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名士派头,轻轻松松就击败了强敌。
周瑜的胜利当然来得半点都不轻松,但苏轼偏要把它想得很轻松,反衬出来的是:自己明明也有满腹才华,为什么建功立业就格外的难,都一大把年纪了,却不进反退,被贬到黄州,无所事事,只能“故国神游”,想像古人的风采。
“故国神游”是倒装句,顺过来就是“神游故国”。“故国”的“国”和“国家”没关系,指的是赤壁之战的遗址。古人对“国”的用法比今天宽泛很多,我们今天民族国家意义上的“国”成型才不过一百多年。
“多情应笑我”也是倒装句,顺过来就是“应笑我多情”。倒装是诗词语言里相当常见的修辞,为什么会这样,一是为了照顾格律,二是为了和日常语言拉开距离,形成审美距离。
苏轼在一番神游之后生出感慨说: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容易触景生情,所以才早早地生出了白发吧?最后只有叹息“人间如梦”,洒一樽酒,完成了一个简单的祭奠。
“人间如梦”呼应着“故国神游”,在神游结束之后,发觉自己跟着周瑜的一生慷慨激昂了好半天,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转而想到,自己的一生又何尝不像一场梦呢,于是“一樽还酹江月”。
“酹”的本义是一种祭奠仪式,把酒洒在地上,那么问题来了:苏轼的祭奠对象是什么呢?是周瑜吗?是如梦的人生吗?是既瞬息万变又永恒不变的长江和明月吗?我们不得而知。
这样的结尾,就像“无语立斜阳”之类的结尾一样,百感茫茫却无从说起。
这首词貌似很像《赤壁赋》,以短暂的人生和永恒的江月相对照,但结论,或者说情绪,却完全不像《赤壁赋》那样旷达。人毕竟是要追求成就感和社会认同的,所谓旷达,往往只是失意时候的自我麻醉。
麻醉剂的作用很快就会消散,浓烈的感情很快又会郁积起来,这是天性使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否则的话,貌似旷达的苏轼也不会“早生华发”了。
苏轼很清楚自己这样的“多情”并不应该,因为多情就会生出执念,只有薄情才能旷达。但又能怎么办呢,就算人间真的如梦,但多情带来的执念总是不由自主。
所以,我们理解这首词,粗读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被“大江东去”这样的豪情迷惑,但只有在细读之下才能体会到,“多情”才是全篇唯一的关键词。
苏轼在黄州熬了四年,终于等来了宋神宗的指示,要把他迁到汝州。汝州离京城已经不太远了,苏轼的命运要发生转机了吗?
下一讲,我们进入北宋政治的一个新时代,元祐时期,北宋党争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